第一千一百〇七章 一生情,化作相思烬 (第2/2页)
如今这样的景象,飞蓬是否后悔无人可知,景天却替飞蓬感到后悔了。
九天玄女凭虚踏风,冷眼旁观,看着景天捂着胸膛慢慢在神树宏阔盛大的根须前蹲伏下去,他蜷成一块,一言不发。
夕瑶死后残存于世的亿万精灵围绕着他,像漫天星子裹住一个胎卵,景天听到这些幽微稚气的喊声,一遍遍说着夕瑶、夕瑶,飞蓬、飞蓬。
“庄生……迷……杜鹃……”
玄女听到有人这样低声喃喃,侧耳去,才发现说话人是景天,他的躯壳如绽裂的瓷器,冰裂无数,从皮膜下透出低沉的诗句: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”
他不是飞蓬,飞蓬什么都不在乎,心若天道,世上风雪不能损伤,景天却只是一个人,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不在乎的。一个永安当的小伙计,市井人物,他什么都在乎。早餐铺子的肉包涨了几文钱,他在乎;夏天多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,他在乎;贫苦人家为买药治病典当家产,他在乎;旁人讥嘲他是个没本事的伙计,他在乎;神功秘籍盖世武功,他在乎;漂亮姑娘在路边经过,他在乎;与旧友别离,他在乎;与爱人相逢,他在乎。酒色财气,荣辱悲欢,他都在乎。
他尤其在乎那些在乎他的人。因为世上从来没有人在乎他,如今有了。
自他前世,就有个叫龙葵的好姑娘在乎他,自他前前世,就有个叫夕瑶的好姑娘在乎他。
现在龙葵走了,夕瑶死了。
谷爦景天凡人的胸膛,已经不能承载更多的生离死别。
九天玄女问他,“飞蓬,你可愿救回夕瑶?”
“你说。”
“盘古之心有孕化天地之德,你可御使盘古元灵反哺神树,届时神果再生,可将夕瑶精魄注入其中,以其恢复原体,再塑神魂。”
景天沉闷地低头,“我做不到。”
“你虽经络寸断,但并非无能为力,照胆神剑内有你三世业力,待吾传你口诀一篇,便可将剑中业力化为己用,彼时你依旧是飞蓬,六界难逢敌手的第一神将。”
“我做不到。”景天把头颅深埋,“为了救一个人,让天下人蒙难,让神剑门四百年经营付诸东流,我做不到。”
九天玄女漠然道:“优柔寡断,凡人心肠。”
“我是凡人,有情有义,好过你们这些没人情味的神仙一万倍。”
“你大可顽抗,但你始终要记得,你本可以救她。”
景天终于抬起头来,他站起身怒目相向,“你们凭什么杀夕瑶,就因为她私藏神果,我知道这神果是你们的性命,但这与天道何干?!分明是一己之私方才禁止外人染指,与凡人、走兽为了养育后代而行之事可有任何分别?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天道,莫非神族的性命彩是性命吗!”
九天玄女不急不躁,“飞蓬,你终究忘了吾辈职责,六界之中,神族代天司岁,一营风霜雨雪,四时更替,生死轮回,婚丧嫁娶,宿命因果,皆由仙神掌管,若是少了吾等,则六界运转如轮失其毂,必将大乱。是以仙神不得失位,神果亦不得私藏,天道森严,皆赖于此。”
景天闻言,心中忽得闪过一道霹雳,“人界流传的封神之法,可与你们有关?!”
九天玄女缄口不言,此事本无必要向景天解释。
景天忽然畅快地放声大笑,“原来如此,你们自诩天道,不也被四个凡人逼迫地不得不把存身之所都腾出去,何等可笑!何等可悲!这便是天条,究竟只是你们的玩物!可怜,可怜!”
“出言不逊,真以为自己这般独一无二吗?既然如此,何必留你!”九天玄女手中捧出一颗神果,持咒诵念,那果子落地化人,形貌与景天一致,却是当年飞蓬褪下的神体。
景天见状脸色惊变,他如今只是一道念身,根本无从阻拦,只得看着九天玄女从他体内摄来照胆剑魂,握持在手中,施法引导三世业力,尽数化作神元灌入飞蓬体内,那寂然不动的躯壳忽得方出毫光,勃然睁眼,抬手便从九天玄女手中夺过神剑。
“好,好,好。”九天玄女不以为忤,连声夸赞,又取出天尊圣旨,“飞蓬何在!”
“末将在。”飞蓬跪迎圣旨。
“轩辕大天尊诏曰:今下界妖邪乱世,六界涂炭,天道已有倾覆之祸,朕命神将飞蓬下界除乱,不得有误,钦此。”
“臣领旨。”
景天在一旁痛骂:“你这样没骨气!夕瑶死了!正是被那狗屁天尊害死的!”
“大胆狂徒,安敢不敬天帝!”九天玄女挥手将景天打作滚地葫芦。
“老妖婆!有种你便打死我!”景天如今不是修行人,他要当一个泼皮无赖,面对仙神,他哪有什么修道人的体面。
飞蓬起身将景天摄入手中,接过圣旨,这便遁入下界。
唐雪见手持掌门玉令,穿梭蜀山地脉。
内外蜀山两重界域,外蜀山属人界,内蜀山属妖界,地脉亦分阴阳,互为表里,以五灵经络为形。
里蜀山地脉中常年有妖类盘踞,它们与人界隔绝已久,不闻修行之道,多是蛮荒顽愚之辈,见人便杀,好比野兽捕食一般不由分说,如今盘古之心异变,地脉门户大开,便有许多妖类顺着通路闯入人界。
蜀山仙剑派掌门清微已带领苍古、净明、幽玄、和阳四位长老镇守地脉出口,防止妖物出逃,为祸一方,又遣门下弟子进入地脉,听从神剑高足调遣,共度难关。
唐雪见不欲伤害无辜,遇上小妖便将其擒捉,驱回妖界,遇上积年修行的老妖,也要经历一番苦斗方才脱身。
待她一路行来,打通雷灵地脉、土灵地脉、水灵地脉、火灵地脉,终至风灵地脉,已是匆匆月余,唐雪见片刻不曾停歇,及至此地,大感疲惫,她之剑道境界遭受磨砺,百尺竿头更进一步,如今已隐约把握炽日极变,领悟剑心剑势,堪堪修成剑气雷音、剑光分化之妙术,故而虽法力空乏,一路走来却是越来越轻松。
阳属性风灵地脉中,神树根系尤其发达,深深扎根,唐雪见命蜀山弟子七人一队,结阵同行,四散开去探查地脉节点,一应状况灵活机变,遭逢强敌应立即求援。
她与蜀山当代掌门弟子徐长卿同行,此人一心向道,据传不及弱冠之年便已将昆仑道书《十六玉楼洞真诀》修至十三重关,剑道、灵术、符咒、风水杂学一应精通,是难得的修行奇材,为人方正却不古板,一颗道心活泼自然,凡事皆能独当一面。得他襄助,唐雪见亦觉庆幸。
他二人一路深入,却见一处地脉节点中有一处清池,神树根须垂落,没入水中,池畔有许多蓝、红两色的精灵光尘飞舞。
徐长卿环顾四周,不由惊异,“地脉节点素来为灵机汇聚之所,此地无有妖物盘踞,倒是咄咄怪事。”
唐雪见瞧着那些精灵,心中忽然悲恸不已,她连忙按住心口,脸上泪水却决堤落下。
徐长卿凑近池边,听得那些精灵轻声喃喃,隐约在呼唤,“飞蓬”、“夕瑶”
“唐姑娘,这些精灵似乎在说话。”
唐雪见语气哽咽,“它们说的什么?”
徐长卿转头见她泪洒如雨,不禁诧异,“唐姑娘,你这是怎么了?”
“我亦不知。它们说的什么?”
“似乎是,夕瑶、飞蓬。”
唐雪见闭上眼睛。
“你来了。”她听到有个女子这样说。
她睁开眼,池畔有个容貌与她别无二致的女子静静伫立。
徐长卿不得其解,但也知趣得退至一旁。
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夕瑶。”
“我又是谁?”
“你是唐雪见。”夕瑶微笑,“我盼着这一套很久了,雪见,我们好久不见。”
“为什么,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?”
夕瑶道,“说来话长,不妨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她施了个蜃幻法,唐、徐二人都坠入一片迷雾,待雾气散去,他们便瞧见一颗神树,树冠下,一对仙神并肩而坐。
飞蓬、夕瑶之故事,便这般娓娓道来。
待夕瑶在斩仙台上受了刑罚,唐雪见再次落泪,视线朦胧中,她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斩仙台下。
“景天!”
景天并不回答,这本是夕瑶的记忆幻境,并非真实。
她看到景天在神树下颓然坐倒,也看到他与九天玄女对质,道明封神邪法来由。
随后便是飞蓬重生,景天被这位前世身带入下界。
唐雪见惶然大惊,“不好!景天有危险!”
话音未落,外界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震动,地脉中灵气暴乱,冲破幻境,唐雪见与徐长卿茫然相顾,不知发生何事。
此时唐雪见怀中掌门玉令跳动,传出楚寒镜的声音,“景天操控盘古元灵劈开天地中枢,天界将与人界对冲,大难临头,大劫将至,唐雪见听命,速回神剑谷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