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一百〇五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 (第2/2页)
“我与唐姑娘入门尚浅,自家本领尚未学到三分精髓,如何就敢耽误你们?”
“景前辈,唐姐姐,你们若不帮,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啦!”那几个年幼些的仆婢呜咽起来,泪珠滚滚,年长些的又苦苦哀求,“小人不敢奢求能得授真经,只求大人能传我们一招半式防身护法,以免我们流落野外,死在野兽爪下。”他这一番言语,叫那几个小孩哭得更大声起来。
景天心软,当即就要答应,但唐雪见却冷哼一声,“好个耍奸的奴才!你们便是这样来骗我神剑道统的么!真个当我不知,尔等心中是什么盘算,借口说自己无依无靠,其实早有积蓄,说什么流落野外,你们这样精明之辈,又如何会到野外垦荒种地!三言两语便要求得真传,凭你们的天资气量,就是把真传放在面前参修百年,也断无一分得道之望!神剑门何曾阻拦天下人?既然要学,又何不径直去神剑谷?无非是你们这些奴才私心打算,瞧我们二人好欺,这才来虚言诓骗,真是好胆!”
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,眉峰剑气迫人,顿时叫这几个串通私逃的仆婢战战兢兢,本就在地上跪着,这下立即大磕其头了。
景天正待开口求情,被唐雪见抬手止住,她铁面无私,哂笑两声,挥袖间将他们打出门外,那些仆婢在门外哀哀哭了一会儿,便互相搀扶离去,步履蹒跚的模样好不可怜。
“你这又是何必!”景天微微着恼。
李澜在一旁看了默不作声,心里也暗暗感慨这位神剑女修竟这样不近人情。
唐雪见垂眸道,“你当我的心不是肉做的?可某人真把自己当作救星了,你也太想当然,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清楚?当务之急是组建天下巡察为宗门大业做好准备,不是让你在渝州开宗立派的。”
“我只指点他们一番,不费什么事。”
“你指点他们?你自是可以指点他们的,若他们要拜你为师,执意留在你身边,你赶不赶他们走?”
“你瞧,我只是指点他们一些关窍……”
“你忘了自己的经络如今是什么模样了?!”唐雪见冷笑,“凭你这样的道行,还能指点旁人,生怕他们死得不够快吗?”
景天涨红了脸,但很快又泄了气,“难不成,你让我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跪在地上,狗一样求人吗?那几个孩子又懂什么?”
“你像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,应当也很会演戏了吧?”
此话一出,景天便徒然只余缄默了。
唐雪见也不乘胜追击,反而转过话头,“我只将他们打出门外,却还未把门关上。若说指点修行,让我来更合适些,不过我要试一试他们,这天下剑理俯拾皆是,为何这些人在红尘里锻不出一颗澄澈剑心?昆仑气法、云宗剑术,都是普传天下,历代名家别出机杼,各地修士自成一派,修行之风蔚然可观。单说这渝州城里的传承之地便有百十之数,每月十文大钱即可在讲茶大堂观阅剑修手札。他们偏来找我们,这便是舍近求远,是故法理近而大道远,神剑传承最重灵性,且不论他们天资如何,若没有一颗信心,凡事总离不得旁人施舍相帮,这样狭小的气量,是万万入不得我宗门槛的。”
唐雪见脾性如此,她从来不喜奴颜婢膝之辈,自入了神剑门后,苦修不辍,又常与同门谈玄论道,非但修为一日千里,眼界见识亦是与当年截然不同。景天尚且还昏昏碌碌的时候,她已斩却过往,剑心通明,隐隐有了宗师气度,谈吐与常人更为不同。
一旁的李澜暗暗惊奇,再看唐雪见的目光已然带着三分敬意。
此时门外走来一个妇人,身畔跟着三个稚童,此人便是李澜结发之妻,那三只小孩儿便是他们嫡出的儿子,分别取名为李福、李禄、李寿。
李澜招呼妻子前来与二位神剑高徒见礼,李氏气质温婉,是个江南的闺秀,三个小子精灵可爱,逢人便叫,众人相见便觉投契,彼此交谈心意甚宽,又闲叙许久方才告别。
景、唐二人在客栈中住下,与李澜一家相处融洽,连日来不是去讲茶大堂听会,便是在酒家宴饮,转眼过了一周,会仍在开,酒席照办不误,他们却是越来越清楚,组建天下巡察,实在是一件难事。
天下巡察要从天下人里遴选,这为的是立一个法统,神剑门抑或任何修行门派,都无权代理。否则这天下巡察,反成门户私计。
神剑门弟子如今在人界各处忙碌,统合正道,监察灵脉,如景天这样奉命组建天下巡察的也为数不少,只是大多进展寥寥,并无什么经验可以交流。倒是楚寒镜发了几道玉符来,叮嘱二人万事以百姓之念为重,切莫空谈,亦不可越俎代庖。
渝州当地豪雄之辈每每上门拜访景天,恳求他给出一个章程好让底下人办事,景天就说,“你们不是什么底下人,神剑门不曾给出什么章程,今后兴许也不会有,只要你们群策群力,自然有办法,莫要想着如何叫我们满意,如何叫你们自己满意才重要。”
原本萧条的逍遥客栈迎来送往,生意却好了不少。开春后往来客商络绎不绝,渝州城生机勃勃,书塾开课后,童子学生们便都要受管教。
这些书塾是百姓集资筹办,讲茶大堂聘来教书先生,发放月俸。凡渝州子弟皆可入学,不收一文资财。
景天当初开蒙的学塾和永安当只差三条街,教书先生还是邻居。那会儿是他记忆里最惬意的时候,学塾放课后,他母亲就来接他,一路上同她讲说学塾里发生的琐事,一桩桩一件件,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无聊透顶的,可她母亲就是听得津津有味。景天尚且记得她的笑容,双眼眯得仿佛月牙一样。
李澜家的三个小子也都到开蒙的年纪,送去同一个书塾里好彼此看顾。景天从讲茶大堂回来,也差不多是城里书塾放课的时候,他特意绕个弯,去买了些猫耳朵、叶儿粑,顺道就去接送李家三兄弟,李氏总是为此过意不去,她说景天这样会宠坏小孩的。
于是景天就借口去考验几个小孩,问问他们今天学了什么。
李福是老大,也是最调皮机灵的,十句话里总被他抢先说了七句,还颇有妙手空空的天赋,有时候景天一不留神就被他把零食窃去,他也不生气,只是告诫这小子不要把偷东西当作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,一旦太得意,便要吃亏。
“今天你们又学了什么?”
“回景叔的话,今天先生教我们背诗了。”
“哦?背了哪些诗?可曾记住?”
“先生教了五首,我都记下了。孟山人的一首《春晓》,王摩诘的《鹿柴》、《相思》,大李的《静夜思》和小李的《登乐游原》。”他这便年纪,说话口条清晰有序,显然是悟性奇佳。
景天故意晾着他,转头去问李禄,“你背下几首呀?”
“回景叔,我也都背下了。”
小幺也连忙邀功,“我也都背下了,景叔,我想吃叶儿粑。”
景天大笑,说叫他们背一首才行。
春眠不觉晓
空山不见人
红豆生南国
夕阳无限好
景天听他们叽叽喳喳,忽然理悟了当初母亲的心情,这甜蜜滋味,曾却这样叫人酸楚?
他便在街心站住了,仰头凝视故乡遥远的天穹,胸中无限的心意勃发,引得膻中的剑池铮铮作响,他霎那便遁入至精至妙的境地,许多不明的剑理豁然贯通,竟就此初窥门径,以法入道,习得神剑之意了。
三个孩子嘴上吃了零食,嘀嘀咕咕往前走,都不曾发觉景天落后,待他们回到家时,李澜问他们可曾和景叔见面,他们才一拍脑袋叫了声不好,急忙要回头去寻。
此时天象陡变,风云搅动,修行人都体察到渝州城里有一道精纯气机朝八方铺展,却是景天道行大进,气法境界短时间有了长足的进步,故而猛烈汲取轻灵之气,引动异状。
李澜识得这道灵机,便叫住三个馋嘴小孩,嘱咐后厨预备一席好菜,等景天回来,自然要饮酒庆贺的。
唐雪见原本正同豪绅们商议结社,此时也匆匆赶来为景天护法,大街上人来人往,她本是循着气机而来,却迟迟寻不到景天的人影,这气机离得近了反倒模糊不清,竟有大象无形之意。
景天便悄然出现在她身畔,仍旧仰头望天,倒把唐雪见吓了一跳,嗔怪他使坏。
“你这人,惯会耍机灵了!”
“呵!吓到你啦!”景天笑容满面,俨然心情舒畅的模样。
“你悟了什么?为何气机如此古怪,似是醇厚,又不乏轻灵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这是什么道理?”
“我说不出来。”景天忖度片刻,“不过应当是剑意了。”
“倒是被你先行了一步,真个没道理,你这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汉,偏得祖师青睐了。你和我说说,这次悟了什么?你学的诗剑大经,莫非是领悟太阳剑意了?”
“不是,我,我也说不好,绝对比不上太阳剑意那般广大,但变化离奇,又隐有太阴守虚之妙。”
“莫非是四象剑意?!总不能是洞虚剑意吧!”
“不,不是的。”景天急地满头大汗,“我真要这么厉害,那都是云祖师附体了!”他说不出个一二,唐雪见便叫他演练一番。
景天立即答应下来,二人御剑出城,寻了片人迹罕至的荒草地,他凝望天空,又四处打量,迟迟不肯出剑,叫一旁的唐雪见暗暗着急。
“你倒是快些呀!”
“酝酿一下,酝酿一下。”景天讪笑,他瞧着春来万物竞发勃勃生机的模样,忽然吟道:“碧玉妆成一树高,万条垂下绿丝绦。不知细叶谁裁出,二月春风似剪刀。”他念完诗句,并指作剑,朝前点出一道剑罡,晶莹翠绿,落地发芽,转眼便成了一株随风摇曳的柳树,模样精巧,竟与实物无异。
唐雪见没看懂他的操作,但大为震撼,“这般造化之能,不正是太阳剑意嘛!”
“不是,不是。”景天又辩解,“我这只能算是诗词剑意,要有诗情才能出剑。实在是落于窠臼了。”
“那也很了不起,天下诗词这样多,你自己也可以随口编几句打油诗来,只要懂得多,自然和太阳剑意也近似了!哎呀,这诗词剑意名字不好听,你换一个。”
“那就叫锦绣剑意好咯。”景天说完自己先乐了,“我一个当铺伙计,居然学了套秀才剑法!”
他们相视一眼,俱捧腹大笑起来。
待二人回了逍遥客栈,李澜夫妇连连恭贺,景天饮酒后更是诗兴勃发,把自己当年在学塾攒的那些书包全抖落出来,一时间客栈的院子里奇景频出,蔚为大观。
趁着酒兴,李澜便突发奇想,说自己给孩子起的名字虽有寓意,但未免稍显俗套,希望两位神剑门高徒能重新起名,景天一口答应下来。他想起李福妙手空空的天赋,便给他起名叫三思,希望他凡事三思而后行,二儿李禄性情稳重,便叫三省,一日三省,不可怠慢,最后的幺儿脾气温顺,只是常常执拗,便叫他三悟,人生三悟,即是得道。
唐雪见在一旁冷眼旁观,景天是醉了,她却不醉,给人起名,那是父母师长才可,李澜夫妇未尝没有让孩子拜师的想法,只是碍于唐雪见铁面无情,一直没有开口罢了。
她暗暗忖度,前些日子来拜师的仆从,至今没有音讯,兴许他们已不抱希望。
待第二天天明,客栈外跪着几个年青人,却是来寻唐雪见拜师的,旁边还有几十人,也都是来找神剑门弟子,只是各有居心,一时间门外颇为拥挤热闹。
这些客人里不乏好手,气机清晰博大,甚是醒目,景天二人自然知晓,出门前先商议一番对策,只怕来者不善。
等他们出门,许多人便齐齐发声招呼,那几个跪着的仆婢,此时都一言不发,生怕冲撞了贵人,却听这些人里,有蜀山仙剑派的高足,有蓬莱剑派的执事,有来自昆仑仙宗的练气士,有来自西极灵域的大妖,拢共竟是七拨人手。
这里头多是奉命来帮助筹建天下巡察的,景天二人听闻来意后,便请诸位先去讲茶大堂小坐,待他们处理了手头事务再行商榷。
另有邪剑仙的门人,前来邀请神剑高徒与老祖论道,请帖已下,时间定在四月四,时候尚早,景天请李澜招待客人,自己先行去了讲茶大堂。
唐雪见留在客栈外与那几个欲求拜师的仆婢相谈,这些青年人自那日被逐出门外便流落巴蜀一带,辗转千里,苦思冥想,终究是心有不甘,决意不论如何要再来拜师,不得真功不返,不成至道,粉身亦无悔。
“你们能发此心,固然是好,但我才疏学浅,没有开门收徒的本事,你们跟在我身旁修练,平日不须以师徒相称,能学到多少,看自家造化。”
这七个青年男女自此便跟在唐雪见身畔,平日称她为“唐姑娘”或是“唐阿姐”,虽不以师徒相称,但得传道之恩,仍旧以弟子礼侍候左右。
这边厢景天与正道修士相见,谈及天下巡察,景天便说,“渝州百姓群情踊跃,如今已有自发结社九所,巡察范围遍及方圆千里,三郡联合,梳理灵脉,统查人口,成果斐然哪。”
蜀山派的弟子语意欣然,“如此极好,只是成果如何?可曾查处邪神淫祠?”
“这却不曾。”
蓬莱执事眉头紧蹙,“实不相瞒,本派世居东海,凡俗间亦有影响,如今已逮捕神道邪修七十又六人,捣毁邪祠百余之数,如此触目惊心,料想邪法流传甚久、流毒甚广,普天下邪道修士不知凡几,何以这区区巴蜀,能如此风平浪静?”
景天讪讪道,“想来也是有的,只是这天下巡察方兴未艾,再给他们些时间自有分说。”
蓬莱执事顿时不满,“吾等敬佩贵派之高风亮节,可如今作为,却非明智之举,既然要遍索邪魔,就该行雷霆手段,召集民间门派,先从这些人查起,一经发现,上下一体擒拿,再行排查,这些邪修都是,拔起萝卜带着泥,互相总有些关联,是一传十,十传百。受他们蛊惑的凡俗之辈,更是不可理喻,俨然是邪魔风采。”
“不知贵派是如何应对的?”
“能杀则杀。”蓬莱执事神情平静,“不杀不足以定人心。”
景天当即震怒,“这般行事,尔曹与邪魔何异?!是谁人给的你们这般胆量?!自比官府吗?”
众人急忙相劝,蓬莱执事怫然不悦,“贵派这般心慈,莫非见了邪魔外道,能容得下他活人生祭,童子供奉,杀人取骨?一桩桩,一件件,这番作为,难不成还要分说善恶?要斩便斩,干净利落,杀得痛快了,这般愚夫就不敢有那歪心思!”
景天沉声对质,“凡人何辜?譬如我景天当年,也不过是渝州城内一个当铺伙计,如有甚神功妙法摆在面前,如何能不为之心动?你要杀为恶者,而非杀有异心者,因罪愆如铁,而人心可变。身为正道,便该有此心,能刚正不阿,亦要慈心救世。”
“说得轻巧!”蓬莱派的高功冷笑连连,“凡俗愚夫屡教不改,你又当如何?”
景天一时语塞,此时唐雪见从门外匆匆而来,朗声答道:“天下人何须你我来教?他们莫非不知如何行事才能生存吗?肚饥要吃饭,天冷要添衣,你说凡人屡教不改,我倒是疑心,你们东海一带的生民是否学到了真本领。倘若人人修行,一来身体茁壮,二来精神健旺,不论是垦田种地,还是出海捕鱼,都是轻松自在的活计,为何要走那神修外道?你看巴蜀一带鲜有邪道踪迹,不正是因此地生民安居乐业?阁下所言东海邪修泛滥,倒是叫余不禁疑惑,究竟造成今日之局面的,罪过在谁?身为正道,贵派即入我神剑四宗法统,理当以云祖师之大业为志,祖师无敌一世,败尽六界群雄,不曾造下杀孽,如此仁道方叫天下归心,尔等后辈不思先贤用心,反倒依仗神剑妙法作威作福,待余禀明掌门,定要彻查东海!”
众修暗暗叫绝,不曾想这英气女修竟有这般辩才,一番话叫那蓬莱执事脸上青白交加,再说不出话来。
景天看到唐家姑娘来,傻笑了一下,又忙请她上座。
唐雪见洒然入座,环顾四周,无不敬服的模样,她也无甚得色,沉声道,“诸位可知,普天之下有道观几许,佛寺几何?”
蜀山剑派弟子微笑道:“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佛道源远流长,凡有城池者,必有丛林,村野山间,洞天福地,不论是敕造私造,总归是不少的。”
西域大妖化形作一虬髯大汉,抚须道,“禀唐姑娘,在我西域,佛道不兴,倒是有景教、祆教、回教等,信徒广泛,寺庙如林。”
唐雪见颔首,“不错,我等先前只将神道视作修行界的劫数,故而只一味监察修士,却是忘了,这偌大人界,要说神道信仰,最根深蒂固的源头便是凡俗寺庙。我的几位随侍,先前流落在外,目睹佛道之士四方传教,以功法、食粮、宝物为诱,劝说乡野生民入他门墙。此番异动不可不察,诸位宜留心审慎,回报宗门师长,再行定夺。”
昆仑潜修士先前一言不发,此时终于出言,“唐师侄,你可知,这一番话要掀起多少风波?”
唐雪见怡然而笑,“左右是劫数,畏首畏尾何用?不若叫其来得更快些!”